《青崖记》第一章涉江永安二十三年的春天，是被一场夹着雪子的冷雨浇透的。

阿蘅蹲在渡口的青石板上，看木桨搅碎江心的冰碴子。她的草鞋前襟破了个洞，

露出的脚趾冻得发红，却不如心口那点凉来得刺骨——今早从镇西头的破庙醒来时，

师兄留下的药囊空了，墙角那柄用了五年的铁剑也没了踪影。"姑娘，要过江？

"撑船佬叼着旱烟杆，烟袋锅里的火星在雨雾里明明灭灭，"这江邪性得很，

前几日刚翻了艘货船，连船板都没捞着。"阿蘅摸了摸腰间那枚磨得发亮的铜环，

那是师父临终前塞给她的，说凭着这个，能在江南找到一位姓沈的故人。她抬起头，

雨丝粘在睫毛上，看得清对岸黛色的山影，像极了师父画过的水墨画。"走。

"她吐出一个字，声音被风吹得散碎。船刚离岸三丈，就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。阿蘅回头，

看见一队玄甲骑士踏过积水，为首的人披着件玄色斗篷，斗篷边缘绣着银线流云纹，

在灰蒙蒙的天色里，像团烧不起来的冷火。骑士们勒住马，为首那人掀了掀斗篷帽，

露出张过分好看的脸。眉骨高，眼窝深，鼻梁挺直如刀削，

唯独嘴唇的弧度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懒。他目光扫过江面，最终落在阿蘅身上，

像鹰隼盯住了草间的兔子。"把人带回来。"他开口，声音比江风还冷。

阿蘅认得那种剑鞘——鲨鱼皮裹的，吞口是纯金的饕餮纹，去年在洛阳城的兵器铺见过，

标价够寻常人家吃十年。她没动，只是悄悄将脚边的石子踢进水里，水花溅起的瞬间，

人已经像片叶子般掠向船尾。可那队骑士比她更快。三支羽箭擦着她的耳畔钉进船板，

箭尾的白羽还在震颤。撑船佬吓得瘫在船板上，旱烟杆滚进江里，"咕噜"一声沉了底。

阿蘅被押上江岸时，斗篷沾了泥，头发也散了。为首的骑士正勒着马看她，

指尖转着枚玉扳指，阳光偶尔从云缝里漏下来，照得玉上的血丝纹像活过来似的。"沈知意？

"他忽然问。阿蘅猛地抬头，雨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滴。这个名字，

师父只在弥留时含糊提过一次，说那是江南沈家最不成器的小儿子，却也是唯一能护她的人。

"你是谁？"她反问，声音发紧。骑士笑了笑，那笑意却没到眼底。他翻身下马，

玄色斗篷扫过青石板，带起串水珠。"我是谁不重要。"他弯下腰，

指尖几乎要触到她冻红的脸颊，"重要的是，你怀里那枚铜环，现在归我了。"阿蘅往后缩，

却被身后的骑士按住肩膀。她眼睁睁看着那人从她怀里摸走铜环，指腹摩挲着环上的纹路，

忽然低笑出声："果然是'护心环'，难怪老头临死前还惦记着。""你认识我师父？

""认识。"他将铜环揣进怀里，转身要走，又回头看她，"顺带一提，我就是沈知意。

"雨还在下，阿蘅站在江风里，看着那队玄甲骑士消失在渡口的雾气里。

撑船佬哆哆嗦嗦地凑过来："姑娘，这沈家公子是出了名的混不吝，前年在金陵城，

为了只白鹦鹉，把吏部尚书的公子打断了腿......"阿蘅没听进去。

她只想起师父说过，江南的春天是暖的，桃花能开得漫山遍野。可此刻她踩着湿冷的青石板，

只觉得连骨头缝里都渗着寒气。第二章旧梦沈知意把阿蘅扔进马车时，

她正咬着一个骑士的手腕。血腥味在舌尖散开的瞬间，后颈一麻，便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
再次睁眼时，闻到的是檀香混着淡淡的酒气。车壁铺着厚厚的锦缎，角落里燃着个小炭炉，

暖得让她恍惚。阿蘅动了动，发现手脚都被松松地捆着，不是为了防她跑，倒像是怕她着凉。

车帘被掀开，沈知意钻进来，手里拿着件月白锦袍。他今天没穿玄甲，只着了件墨色常服，

领口松着两颗扣子，露出点锁骨的弧度。"穿上。"他把锦袍扔过来，"别冻死在我车里，

晦气。"阿蘅没接。她盯着他腰间的铜环，那东西正随着马车的颠簸轻轻晃动。

"我师父到底怎么死的？"沈知意挑了挑眉，从车座下摸出个酒壶，仰头灌了口。

酒液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滑，没入衣领，看得阿蘅有些发怔。"老头是去年冬天没的，

"他抹了把嘴，"死在青城山的雪地里，身边只留了这枚铜环，还有半封没写完的信。

"阿蘅的手指蜷缩起来。她想起去年冬天，师父咳得厉害，却总在雪夜里站在破庙门口，

望着南方的方向。那时她不懂，现在才明白，他是在等一个不会来的人。"信上写了什么？

""忘了。"沈知意把酒壶塞回怀里，"烧了。"阿蘅猛地扑过去，却被他轻易按住肩膀。

他的手掌很烫，隔着薄薄的衣料，烫得她皮肤发疼。"你凭什么烧了它？"她红了眼，

"那是我师父......""那是我爹的笔友。"沈知意打断她，眼神冷下来，

"三十年前，他们在江南的画舫上赌棋，老头输了，把这枚'护心环'押给了我爹。

现在他死了，环自然该还回来。"阿蘅愣住了。她一直以为这铜环是什么了不得的信物，

却没想到只是个赌债。师父守了一辈子的东西，原来这么轻贱。马车忽然停下。

外面传来骑士的声音："公子，前面是断云崖，路滑得很。"沈知意掀帘看了眼，

回头对阿蘅说："下来走走。"断云崖的风很大，吹得人站不稳。崖边有株老松树，

枝干虬曲，像只伸向天空的手。阿蘅扶着树干往下看，云雾缭绕的山谷里，

隐约能看见条白练似的瀑布。"知道这崖为什么叫断云吗？"沈知意站在她身后，

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，"据说三十年前，有个姑娘从这儿跳下去，

那天的云都被崖风撕成了碎片。"阿蘅回头，看见他望着远处的云雾，眼神有些发空。

阳光落在他脸上，竟让她看出点落寞来。"那姑娘是谁？""不知道。"他收回目光，

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，打开是几块桂花糕，"江南的点心，尝尝。"阿蘅没接。

她忽然想起师兄，师兄总说要带她去江南，看三月的桃花，吃桂花糕。可现在师兄走了，

走得像师父一样，连句道别都没有。"你师兄叫秦风，对吧？"沈知意忽然说，

"他现在在平南王麾下当差，上个月还立了战功。"阿蘅猛地抬头："你见过他？""见过。

"沈知意咬了口桂花糕，"在洛阳的庆功宴上，他喝了三坛酒，说要娶平南王的女儿。

"阿蘅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。她想起师兄总说，等报了师父的仇，就带她去乡下买块地，

种满她喜欢的蜀葵。原来那些话，和师父的铜环一样，都是骗她的。暮色降临时，

他们在崖边的客栈住下。沈知意要了间上房，却把阿蘅也塞了进去。"别多想，

"他解开腰带，玄色常服滑落在地，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，"这客栈就两间房，

另间给了护卫。"阿蘅背过身去，听见他走向浴桶的声音。水汽渐渐漫过来，

混着淡淡的皂角香。她忽然想起小时候，师父带她去镇上的澡堂，师兄总趁她不注意，

往她脖子里泼热水。那时的日子虽然清苦，却暖得像怀里的炭火。"喂，

"沈知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，"过来帮我擦背。"阿蘅没动。"过来。"他加重了语气，

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。阿蘅拿起布巾，磨磨蹭蹭地走过去。浴桶里的水冒着热气，

沈知意背对着她，肩胛骨的线条分明，像只收拢翅膀的鹰。她的手刚碰到他的背，

就被他抓住了手腕。"你怕我？"他回头看她，眼睛在水汽里显得格外亮。阿蘅想挣开，

却被他握得更紧。他的掌心很热，烫得她心慌。"放开我。"沈知意忽然笑了，凑近她耳边，

声音低得像叹息："阿蘅，你知道吗？老头在信里说，要把你许给我。

"阿蘅的脑子"嗡"的一声。她猛地推开他，撞翻了旁边的铜盆，水洒了一地，

溅湿了她的裙摆。"你胡说！""我没胡说。"沈知意从浴桶里站起来，

水珠顺着他的腹肌往下滑，"老头说，你是他捡来的孤女，性子烈，得找个能镇住你的人。

"他一步步逼近，把她困在墙角，"你看，我是不是很合适？"阿蘅的心跳得像擂鼓。

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，看着他眼里的笑意，忽然抬手，狠狠一巴掌扇了过去。沈知意没躲。

脸颊上很快浮起五道红痕，他却笑得更厉害了。"够烈，我喜欢。"他伸手，

指尖擦过她的唇，"记住了，从今天起，你是我的人。"那天晚上，阿蘅缩在床脚，

一夜没睡。沈知意睡得很沉，呼吸均匀，像个没长大的孩子。月光从窗棂照进来，

落在他脸上，冲淡了白日里的戾气，竟显得有些温和。阿蘅忽然想起师父画的江南。

画里有粉墙黛瓦，有小桥流水，有撑着油纸伞的姑娘。她不知道，那样的江南里，

会不会有她的容身之处。第三章江南马车进入江南地界时，阿蘅正在绣一方帕子。

针脚歪歪扭扭，像条爬不动的毛毛虫。沈知意凑过来看，嗤笑一声："这是绣的蜈蚣？

"阿蘅把帕子往怀里塞，却被他抢了过去。他举着帕子对着阳光看，忽然说："绣得不错，

比我那几个妹妹强多了。"阿蘅知道他是在哄她。沈家是江南望族，世代为官，

听说沈知意的妹妹们，个个都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。像她这样连针脚都走不直的，

怕是连沈家的门都进不去。"前面是苏州城。"沈知意掀帘看了眼，

"我家就在城里的平江路，有个很大的院子，院里种着你喜欢的蜀葵。"阿蘅的心猛地一跳。

她从没告诉过他，她喜欢蜀葵。苏州城的城门楼很高，青砖上爬满了青苔。

守城的士兵看见沈知意的马车，立刻躬身行礼，态度恭敬得有些夸张。阿蘅撩着车帘往外看，

街上的行人穿着体面，女子们梳着精致的发髻，连卖花的小姑娘都带着点江南的温婉。

这就是江南。和她待过的破庙、渡口、山崖都不一样，暖得像场不会醒的梦。沈府果然很大。

朱漆大门上挂着块"尚书第"的匾额，门口蹲着两尊石狮子，比阿蘅见过的任何一尊都气派。

管家领着丫鬟仆妇在门口迎接，见了沈知意，个个大气不敢出。"这是阿蘅姑娘。

"沈知意指了指她，语气随意，"以后就住西跨院。"仆妇们的目光落在阿蘅身上，

带着点探究和轻视。阿蘅攥紧了衣角，忽然觉得手脚都不自在。西跨院确实种着蜀葵，

只是还没到开花的时节，只有光秃秃的枝干。院里有棵老槐树，枝繁叶茂，

遮住了大半个院子。丫鬟给她端来热水，又送来几件新衣裳，料子好得让她不敢碰。"姑娘，

要不要沐浴？"丫鬟的声音细细的，带着点江南口音。阿蘅点点头。她泡在浴桶里，

闻着水里的花香，忽然想起在断云崖的那个晚上。沈知意的背，他的手，他说的话，

像潮水一样涌过来，烫得她脸颊发红。晚饭时，阿蘅见到了沈家人。

沈老爷是个面色严厉的老头，穿着藏青色的锦袍，手里拄着根玉拐杖。沈夫人倒是和气，

只是看她的眼神里，总带着点审视。还有沈知意的两个姐姐，一个穿着水红色的裙子，

一个穿着月白色的裙子，长得都像沈知意，只是眉眼间少了点戾气。

"这就是父亲信里提过的阿蘅姑娘？"穿水红裙子的沈清沅笑着问，"瞧着倒是乖巧。

"沈知意没说话，往阿蘅碗里夹了块鱼："吃鱼，刺少。"沈老爷咳嗽了一声，

沈清沅立刻闭了嘴。饭桌上一时没人说话，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。

阿蘅觉得这顿饭比在断云崖啃干粮还难咽。饭后，沈老爷把沈知意叫去了书房。

阿蘅回了西跨院，坐在槐树下的石凳上，看月亮爬上墙头。丫鬟送来点心，她没吃，

只是望着蜀葵的枝干发呆。不知过了多久，沈知意回来了。他喝了酒，脚步有些虚浮，

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。"老头说什么了？"阿蘅问。"没什么。"他在她身边坐下，

抢过她手里的帕子，"还在绣这蜈蚣？"阿蘅抢回来，叠好放进怀里。

"你父亲好像不喜欢我。""他谁都不喜欢。"沈知意笑了笑，"包括我。

"他仰头看着月亮，忽然说，"我娘死得早，老头总觉得是我克死的。从小就把我扔在书院，

十岁才让我回家。"阿蘅愣住了。她一直以为，像沈知意这样的世家公子，

应该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。"你呢？"沈知意转头看她，"老头是怎么捡到你的？

"阿蘅想起那个雪夜。她缩在破庙的角落里，浑身是伤，是师父把她抱进怀里，

用体温焐热了她冻僵的手脚。"我不记得了。"她轻声说，"师父说，我那时候才三岁，

什么都不懂。"沈知意没再问。他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，递给她："这是治烫伤的药膏，

上次在车里，看你手腕被我捏红了。"阿蘅接过瓷瓶，指尖碰到他的手指，

烫得像触到了炭火。她低下头，看着瓷瓶上精致的花纹，忽然说："沈知意，

我们还是算了吧。""算什么？""算你没见过我，算我没找到你。"阿蘅的声音很轻，

"我配不上你，也不想待在沈家。"沈知意沉默了很久，久到阿蘅以为他不会回答。

他忽然伸手，把她揽进怀里。他的怀抱很暖，带着酒气和淡淡的檀香，

让她想起马车上的炭炉。"晚了。"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，低得像叹息，"，

你进了沈府的门，就别想再走了。"那天晚上，阿蘅做了个梦。梦见师父站在青城山顶，

对着她笑。她想跑过去，却怎么也跑不动。师父的身影越来越远，最后变成了一片桃花，

漫山遍野，红得像血。第四章风波在沈府的日子，平静得像潭死水。阿蘅每天绣绣花，

看看书，偶尔去院里的老槐树下坐着发呆。沈知意很少来西跨院，

听说他忙着应付沈老爷安排的差事，还要去应酬那些江南的世家子弟。阿蘅倒乐得清静。

只是有时看到丫鬟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，看她的眼神带着点幸灾乐祸，

她才想起自己在沈府的处境——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，被沈公子带回府，却连个名分都没有，

和那些进府的戏子、丫鬟没什么两样。四月初的时候，蜀葵开了。淡紫色的花，

在阳光下像片云彩。阿蘅摘了几朵，插在床头的青瓷瓶里，刚转身，就看见沈知意站在门口。

他穿着件石青色的锦袍，头发用玉冠束着，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正经。"明天有个赏花宴，

穿我给你备的衣裳。"他说着，身后的丫鬟捧来个描金漆盒。阿蘅打开盒子，

里面是件烟霞色的罗裙，领口绣着缠枝莲纹，针脚细密得看不见线头。

她皱了皱眉："我不去。""必须去。"沈知意靠在门框上，指尖敲着门框，

"平南王也会来。"阿蘅的手猛地收紧。平南王——秦风现在的主子。她抬起头，

撞进沈知意的眼睛里，那里藏着点她看不懂的情绪，像深潭里的暗流。"你想让我去见他？

""不是我想。"沈知意站直身体，"是老头想让你去。他说，该让江南的世家看看，

你是我沈知意的人。"赏花宴设在城外的留园。满园的牡丹开得正好，姹紫嫣红，

映着亭台楼阁，像幅浓墨重彩的画。阿蘅跟着沈知意走进园子时，引来不少目光。有好奇，

有惊艳，更多的是像沈府丫鬟那样的轻视。"那就是沈公子从外面带回来的野丫头？

""瞧那身段，倒像是练家子，

哪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......"议论声像针尖似的扎过来，阿蘅攥紧了沈知意的手。

他的手掌很暖，带着点薄茧，让她莫名地安心。"别怕。"他低头在她耳边说，"有我在。

"他们刚走到水榭边，就看见一群人簇拥着个身穿蟒袍的中年男人走过来。那男人面色红润，

眼神锐利，不用问也知道是平南王。而他身边站着的，正是秦风。秦风比去年高了些，

也胖了些，穿着件宝蓝色的锦袍，腰间挂着玉带，完全没了当年在破庙里啃窝头的落魄样。

他看见阿蘅时，明显愣了一下，随即眼里闪过点慌乱，很快又被傲慢取代。"沈公子，

这位是？"平南王笑着问，目光在阿蘅身上打转。"内子，阿蘅。"沈知意握住阿蘅的手，

举到唇边轻轻吻了下，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。阿蘅的脸瞬间红了。周围响起一片抽气声，

连平南王都愣了愣。秦风的脸色变得很难看，端着酒杯的手微微发抖。"原来是沈夫人，

失敬失敬。"平南王很快反应过来，笑着举杯，"早就听说沈公子觅得良缘，今日一见，

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。"宴席上，秦风几次想找机会和阿蘅说话，

都被沈知意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。沈知意给她剥虾，给她倒酒，甚至在她被太阳晒得皱眉时，

亲手给她撑伞。那些亲昵的举动，落在旁人眼里，是恩爱的证明，落在阿蘅心里，

却像掺了沙子的糖，甜得发涩。宴席散后，阿蘅借口透气，独自一人走到园子里的假山后。